声执

声执 陈匪石撰
●叙
学倚声四十年,师友所贻,讽籀所得,日有增益,资以自淑。第念远如张炎、 沈义父、陆辅之,近如周济、刘熙载、陈廷焯、谭献、冯煦、况周仪、陈锐、陈 洵,其论词之著,皆示人以门径。予虽讠剪陋,然出其管蠡之见,与声家相商枕, 或能匡我不逮,俾此道日就康庄。一息尚存,及身亦可求益。昔释迦说相,法执 我执,皆所当破。词属声尘,宁免两执。况词自有法,不得谓一切相皆属虚妄, 题以声执,表其真。世有秀师,或不诃我。特前人所已言者,非有研讨,或须 阐明,不敢剿说。时贤言论,见仁见智,例得并行,不敢涉及。并世作者之月旦, 或鸿篇巨制之录,诗话词话,往往有之,虑涉标榜,亦不敢效颦。戒律所在, 拳拳服膺,倘亦我执与。己丑三月,陈匪石自识。
●卷上
○诗馀说
词曰诗馀,昔有两解。或谓为绪馀之馀,胡仔曰:“唐初歌词,皆五七言诗, 自中叶以後,至五代,渐变为长短句,至本朝而尽为此体。”张炎之说亦同,药 园词话因之,遂追溯而上,谓“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为三五言调,“鱼丽於 ,尝鲨”为四二言调,“遭我乎{狃山}之间兮”为六七方言调,“我来自 东,零雨其。鹳鸣於垤,妇叹於室”为换韵,行露首章曰“厌行露”,次 章曰“谁谓雀无角”为换头,则三百篇实为其祖祢。此谓词源於诗,由诗而衍, 与骚赋同,班固以赋为古诗之流,说者即以词为诗之馀事矣。或谓为赢馀之馀, 况周仪曰:“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 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馀於诗,谓之诗馀。”此以词为 有馀於诗也。沈约宋书曰:“吴歌杂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又因弦管金 石作歌以被之。”况周仪引以说词,谓“填词家自度曲,率意为长短句,而後协 之以律,此前一说。前人本有此调,後人按谱填词,此後一说。歌曲若枝叶,始 於词,则芳华益。”即所以引申“有馀於诗者”也。愚以为词之由来,实以 歌诗加入和声为最确。唐五代小令,或即五七言绝,或以五七言加减字数而成, 如茹溪渔隐丛话所举之瑞鹧鸪、小秦王,可为明证。又所谓小秦王必须杂以缠声 者,即加入和声之说。盖始则加字以成歌,继乃加字以足意。诗由四言而五言而 七言,不足则加和声而为词。词调既定又不足,而加和声而为曲,此诗词曲递嬗 之迹,所谓言之不足,则长言之,长言之不足,则嗟叹之。凡以宣达胸臆,陶写 性情,务尽其所蓄积,始简毕钜,自然之理。则为馀於诗,而非诗之馀,与胡张 二氏之说,并不相悖也。
○和声说
和声本有声无词,在毛诗为兮,在楚词为些,在古乐府为呼犯之类。今歌 昆曲,歌皮黄,皆有无字之腔,俗名过门,亦曰赠板。宋人名以和声缠声虚声, 其着急在拍眼。词之令引近慢,即由拍眼而分。今虽不明其拍眼如何,然观张炎 词源所言,可窥及之。因各字之间,其声长短不一,故填以实字,亦可多可寡, 在南北曲之半字,最为明显。词因所填之字,由无定而渐归有定,遂泯其迹。然 亦有迹象可寻者,如“也罗”“知摩知”“闷闷闷”之类。和声之字,既可多 可少,於是有同一调而字数不同者。例如临江仙,或五十四字,或五十六字,或 六十字。诉衷情之双调,或四十一字,或四十四字,或四十五字。而卜算子、酒 泉子、风入松等调,莫不皆然。又如高阳台,同一吴文英作,而换头或七字不协 韵,或六字协韵。玲珑四犯歇拍,史达祖比周邦彦多二字。洞仙歌、二郎神、安 公子等调,亦率类此。大抵一句之中有一字至二三字之伸缩,皆由所填和声之多 寡。深知音律之宋贤类知之,而能为之犹元明至今制南北曲者,同一牌调,而所 填半字多寡有无,可以任意也。至减字木兰花、促拍丑奴儿、摊破浣溪沙、转调 踏莎行之类,因节拍之变而增减其字,而句法变,协韵亦变,皆由和声而来。单 调加後遍,为双调,原不属和声范围。而前後编相同之句法,忽有一二字增减者, 仍由於此。填词图谱、啸馀图谱等书,别之曰第一体、第二体、第三体。万树驳 之,谓第一第二等排列,不知所据。所著词律,改以字数为次第,短者居前,长 者居後,称之曰又一体。词谱作於万氏之後,亦沿其例。虽似无可议,然关系全 在和声,并非体制之异。谱律既未知此,王敬之、戈载、徐本立、杜文澜,对於 万氏有攻错,有拾补,亦未思及。然苟明於和声之用,则此疑问,早迎刃而解。 愚谓应就古词字数多寡不同之处,注明某人某句多一字,或少一字。再就句中平 仄或四声参互比照,即见和声之所在。所以致此之故,亦了然於心目中。万氏定 体之辨,可以不作矣。惟词之音律拍眼,自元曲行後,即失其传,今更无可考。 後人填词,只能依宋以前名作,按字填之,不得任意增损,以蹈於不知而作之嫌, 致与明人之自度腔等讥耳。
○宫调说
明清填词家之说,有句有读,有韵有协,有平仄,有四声。然所谓律者,本 非如此。唐宋之词用诸燕乐,燕乐之源,出於琵琶。隋书音乐志、新唐书礼乐志、 段安节琵琶录、[一名乐府杂录]宋史、辽史,言之綦详。宋蔡元定有燕乐新书, 清凌廷堪作燕乐考原,就琵琶录之四均二十八调,诠释详明。四均者,平声羽, 上声角,去声宫,入声商。每韵七调,徵配上平,有声无调。宋仁宗乐髓新经, 又有八十四调,本“五声十二律旋相为宫”之说,以黄钟大吕等十二律为经,四 均以外,加徵、变徵、变宫七声为纬,迭相配合,得八十四。张炎词源为之图表, 郑文焯律,复加校注。陈沣著声律通考,二十八调、八十四调,各有专篇。然 迄於南宋,则行七宫十二调。徵与二变不用,角亦早废,羽为宫半,故实用者 只宫商二均。又去大吕宫[宋史乐志姜夔大乐议作太簇与他书不同,疑误。]之 二高调,遂为十二,是不独无八十四,且无二十八矣。至声律之标识,则古用十 二律之首字,宋始用六凡工尺上一四勾五之记号。节拍则有所谓住制扌肯打,又 有所谓杀声,姜夔名以住字,正犯、侧犯等犯调,即以住字为关键。考之白石道 人词曲旁谱,似即协韵所在。词源又云:“缠令四片,引近六均,慢曲八均。” 则为词之拍眼,令引近慢,由此而分。就词言律,确为上述各事。惟元代即已失 传,调名如黄钟宫、仲吕宫之类,各书所用,且混淆而莫辨。考古者虽爬搜掇拾, 终以无从审音,不能验诸实用,则律之亡久矣。然读尊前集、金奁集、乐章集、 清真词、白石道人歌曲、梦窗词,及凡词集之注明宫调者,有志索解,只能博览 上述各书,以考古之法,得声律之大凡。又宋沈括梦溪笔谈、清方成培词麈、张 文虎舒艺室随笔,亦资旁证。
○词律与词谱
以句法平仄言律,不得已而为之者也。在南宋时,填词者已不尽审音,词渐 成韵文之一体。有深明音律者,如姜夔、杨缵、张枢辈,即为众所推许,可以概 见。及声律无考,遂仅有句法平仄可循,如诗之五七言律绝矣。万树词律,作於 清康熙中。前乎万氏者,明有张诗馀图谱、程明善啸馀谱。清有沈际飞词谱、赖 以填词图谱,触目瑕瘢,为万氏所指摘。证以久佚复出之各词集,万说什九有 验。惟明人以五十九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字以上为长 调,其无所据依,朱彝尊讥之,实先於万氏。万氏之书,虽不能谓绝无疏舛,然 据所见之宋元以前词,参互考订,且未见乐府指迷,而辨别四声,暗合沈义父之 说。凡所不认为必不如是,或必如何始合者,不独较其他词谱为详,且多确不可 易之论,莫敢訾以专辄。识见之卓,无与比伦,後人不得不奉为圭臬矣。後乎万 氏者,有白香词谱,有碎金词谱,既沿词谱体例,取材不丰。中申芗天籁轩词谱, 虽偶补万氏之阙,亦莫能相尚。清圣祖命王奕清等定词谱四十卷,後於万氏三十 年,沿袭万氏体例。中秘书多,取材弘富。且成书於历代诗馀後,词人时代後先, 已可考见。依次收录创调者,或最先之作者,什九可据。惟以备体之故,多觉滥, 所收之调,涉入元曲范围,又不如万氏之严。同治间,徐本立参合所见之晚出各 书,作词律拾遗。杜文澜又据王敬之、戈载订正万氏之本,并参己意,作词律校 勘记。然词集孤本,续出不穷,不得谓徐、杜已竟其业也。
○论词韵
词为韵文,用韵且与诗异,而韵书不可见,学者苦之。然三百篇、离骚、汉 魏诗赋,皆无可据之韵书。郑庠、陈第,就诗骚文句以求韵,历顾、江、戴、段、 孔、江诸大师,至丁以此而益密,遂成古韵之学。词韵亦然,其见诸记载者,朱 希真尝拟应制词韵,张辑释之,冯取洽增之。元陶宗仪欲为改定,然其书久佚, 目亦无考。於是有以曲韵为之者,啸馀谱载中州韵,谓宋太祖时物,似在朱希真 之前。然与五代宋词用韵多不合,与元曲用韵相似。戈载不敢断为伪,而疑为 周德清中原音韵所本。中原音韵以平上去相从,分十九部,入声分隶三声,实为 曲韵。厉鹗论词绝句曰:“欲呼南渡诸公起,韵本重雕べ斐轩。”自注:曾见绍 兴刊本。秦恩复於嘉庆间,假研经室藏本刊之,但疑为元明人所为,专供北曲之 用。盖亦分十九部,入声分隶三声中之七部,名曰作平、作上、作去,视中原音 韵只标目微异也。故词韵之探索,只能师郑庠诸人之法,就宋以前词求之。清初 沈谦等词韵,毛先舒为之括略,仲恒复加订正。依平水韵一百六部韵目,平统上、 去,分十四部,入声独立分为五部。毛先舒曰:“沈氏博考宋词,以名手雅篇灼 然无弊者为准。”戈载生道光间,其父戈小莲,游钱大昕之门,通晓音韵,既承 家学,并擅倚声。因沈韵以考宋词,用集韵之目,救平水韵界限不清之失,而十 四部五部之分,一沿沈氏之旧。後之填词者,翕然宗之。前乎沈氏,有胡文焕文 会堂词韵。後乎沈氏者,有李渔词韵、许昂霄词韵考略、吴良、程名世学宋斋 词韵、郑春波绿漪堂词韵,讹误所在,戈氏曾言之,见词林正韵发凡。
○词韵与诗韵
词韵与诗韵之异,广韵、集韵,皆二百六部,今之诗韵(即平水韵)一百六 部。而词韵则仅十九部,固与二百六部变为一百六部者不合,即与广韵、集韵、 集韵、礼部韵略所注之同用者亦不合。其与曲韵之异,虽同为十九部,而曲韵於 今之支、微、齐分二部,寒、删、先分三部,[三部各字分隶与诗韵不同。]麻 分二部,覃、盐、咸分二部。词韵则皆不分。入声五部独成一类,异於曲韵之附 入三声。盖词之用韵,平声入声皆独押,上去通押。其有平上去通押者,亦不与 入声混。所谓上不类诗,下不堕曲,韵亦其一事也。至与古韵之别,则按诸集韵 韵目,古韵江与东、冬、锺通,词韵江与阳、唐合,在韵学方面,为唐宋以後之 大变化,同於切韵指掌图,而开中原音韵、洪武正韵之先。灰与ㄉ分,元与魂、 痕分,则仍承古韵之旧。而其他分合,与清儒各家之古韵分部,亦不相同。至佳 分为二,一入皆、ㄉ,一入麻,则古今皆无之。
○入声分部
入声分部,任何韵书均少於平上去,盖入声之字较少。试以发声收声均同之 音,依四声次第呼之,至入声辄有无字者,甚且有不能成声者。因之有古无入声 之说,且可举某地某地之方音为证。曲韵无入,即源於此。江永、戴震因毛诗及 其他先秦古籍之韵,比照唐宋相承之广韵,於四声之配合,遂有异平同入之发明。 孔广森更进一步,谓阴阳对转,以入声为枢纽,且推原於因时因地之变迁。孔氏 及王念孙,又发见古音之中有去入而无平上者。故入声分部,与三声不能合符, 自然之势也。特词韵之五部,既与古韵或广韵之部居不同,与曲韵之分配亦不合, 实宋词所用入韵使然,由参互比较而得之,犹之其他三声耳。
○方音不可为典要
陆法言之作切韵也,与刘臻、颜之推等,互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由捃选而 决定,叙中曾自言之。盖方音不同,发声收声即多龃龉。观扬雄方言及何休公羊 注所称齐人语,许慎淮南注所称楚人语,可见地域异音,实为古今异音之由来。 唐宋迄清,有类隔、通转、合韵诸说,以通其变。至章炳麟作成均图,定旁转、 对转等例,又有双声相转,济其穷,於是韵部之通转,几恢廓而无遗矣。唐初以 许敬宗之议,就切韵各部,注明同用、独用,为後世并为一百六部之滥觞,本非 据音理音势,以为分合,如音韵家之所为。词之用韵,虽与诗有相承之关系,然 词以应歌,当筵命笔,每不免杂以方音。沈、戈二氏之词韵,固以名家为据,而 亦斟酌於唐宋用韵之分合及古韵之分合,犹是陆氏遗法也。惟宋人用韵,每有例 外。如真、庚、侵三部,寒、覃二部,萧、尤二部,及入声屋、质、月、药、洽 五部,按之古今分部及音理,皆不相通,而有时互相羼杂。即知音之清真、白石、 梦窗亦每见之。又如白石长亭怨慢,以无字、此字叶鱼部。梦窗齐天乐之里字叶 鱼部,法曲献仙音以冷字叶阳部,风入松以莺字叶阳部。更如入声屋部韵,而清 真大押国字,白石疏影押北字。戈氏选七家词,每擅为改窜,致有专辄之讥。 然词林正韵发凡,於山谷惜馀欢阁合同押,林外洞仙歌锁、考同押,及梦窗之冷、 向,皆谓以方音为协,实颠扑不破之论。愚读宋元词集,如黄裳演山词、洪希文 去华山人词,皆与林外同例。以绝不相通之萧、歌两部通押,同为闽人,同用方 音,足为确证。又居吴门数年,知以吴音读冷、莺二字,恰与阳部相似。则词之 随地取音,求歌者口吻,正与北曲之入附三声同一因素。不同部而互协,职此 之由。且方音相近者,在一部之中,或只某字某字而非全部皆通,与言古韵之某 字入某部者相类。後人不知其故,援以为例,致有按诸古今韵部无一而合之韵, 则学者之过也。吾人今日为词,既非应歌,即不应取以自便。如清真齐天乐、绕 佛阁之敛,华胥引之唼怯,玲珑四犯之艳、脸、点,品令之静、影、病,南乡子 之寻,白石踏莎行之染,眉妩之感、缆,以及鬲溪梅令、摸鱼儿所用韵,梦窗解 连环之白,江南春、暗香疏影之笔,法曲献仙音之点、染,及一寸金之猎、邑、 牒、泣、入、业、箧、楫、帖、叶,水龙吟之定、影、兴、茗、紧、隐、近、信, 洞仙歌之并、饼、胜、枕、饮、锦,与夫花心动、凄凉犯、蕙兰芳引所用韵,皆 不得资为口实,而转相仿效。昔人谓玉田平上去多杂,入声独严。严与杂之分, 即古今韵部之合否。方音固不可为典要,借叶亦属曲说也。

古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