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求子作胎,是《金瓶梅》中段叙事的重要关节。这涉及到中国社会伦理和家庭(族)伦理的核心:一、传宗接代,二、妻妾在男权社会里的“母为子贵”。《金瓶梅》里多次写道西门庆正室吴月娘求子的话题。其中《金瓶梅词话》(万历本)第七十四回《宋御史索求八仙寿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绣像本即崇祯本回目作 《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有近三千字来写吴月娘听薛姑子讲读《黄氏女卷》一事。
《黄氏女卷》又称《黄氏宝卷》。《黄氏宝卷》,以释为主且混杂儒道的一部说唱经卷。《黄氏宝卷》据说始于宋。这种以韵文为主的说唱文本,很可能与宋开始消亡的佛经“变文”相关。相传《黄氏宝卷》在西北地区曾经很流行。青海河湟地区流传的《黄氏女宝卷》,就被认定为是明代早期宝卷之一(刘永红2012);甘肃酒泉地区的《河西宝卷》(包括《黄氏宝卷》)2007年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并有专门的传承人即说唱者)。民国四年(1915年)由上海文益书局印行出版的《黄氏宝卷》,被看作是《黄氏宝卷》的现代版本定型文本。
薛姑子为吴月娘作佛事道场,为吴月娘等一干妻妾宣诵《黄氏宝卷》为词话本重要关节之一。这一关节为西门庆死后西门府落败、吴月娘飘泊、流离、事佛和《金瓶梅》的大结局即孝哥儿度化伏笔。
由此,《金瓶梅词话》此回浓笔重彩地转写《黄氏宝卷》。但是,《金瓶梅》里的《黄氏宝卷》与今印行的《黄氏宝卷》比对,除内容和黄氏女的故事大致近似外,其说唱经文几乎没有相同的地方。显然,《金瓶梅》转写的《黄氏宝卷》与今所看到的《黄氏宝卷》不是同一个文本。现比较两段:
1、《金瓶梅》之《黄氏宝卷》:“令方当下山东去,三个儿女在中堂。黄氏女,在西房,香汤沐浴换衣裳,卸簪珥浅淡梳妆。每日家,向西方,烧香礼拜;面念颜,并宝卷,持念《金刚》。”
今《黄氏宝卷》:“赵令方来开言讲,叫声桂香女娥媓。家务正事你不做,照常每日诵金刚。不管忙闲来扎跪,早念经藏晚烧香。”
2、《金瓶梅》之《黄氏宝卷》:“前到破钱山一座,黄氏向前问原因。是你阳间人化纸,残烧未了便抛焚。因此挑翻多破碎,积聚号作破钱山。又打枉死城下过,多少孤魂未托生。”
今《黄氏宝卷》:“黄氏行走用目观,阴曹地府头一关。此处分开善恶路,一半地狱一半天。”
由此看来,《金瓶梅》里的《黄氏宝卷》在今文本里,或许已经无存,或者完全讹衍变成了新的文本,如民国四年印行的版本。
《金瓶梅》之《黄氏宝卷》作为《金瓶梅》的重要关节之一,绣本则在此一笔带过。绣像本只作“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赖剎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以及“演说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几个劝善的佛曲儿,方纔宣黄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经好善,又怎的死去转世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时升天。”绣像本的《黄氏宝卷》的文字量,不足词话本的十分之一。如果绣像本在词话本之后,那么绣像本在此大删词话本这一重要叙事(即《金瓶梅》转写的《黄氏宝卷》以及由它面衍生的此回吴月娘求子叙事),便无作落。笔者一直认为,绣像本在此所谓的简洁,事实了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文学文本本是一个集经史子集的形象化文本,特别是一个面对现时、现势、现俗等方面,是经史子集所达不到的优势。陈寅恪的“诗史互证”(如陈的《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巨制)正是基于这一点。而绣像本则把这些所谓的“赘肉”割弃。殊不知,这是一部文学作品生动而可能具有超前或瞻后的鲜活物件。再就是,倘若《金瓶梅》里的《黄氏宝卷》已不在人间,依绣像本,那我们将看不到这一来自民间民俗的佛教及儒道合体的说唱文本。
(此《黄氏宝卷》影本,为本文作者提供)
可见,《金瓶梅》转写的《黄氏宝卷》,为后来了解佛教世俗化于明代提供了某种图景的文本和考古想象。(2021/11/4八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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